大兴安岭北部,这里有中国最后的使鹿部落
今年8月20日,中国最后一支使鹿部落里的女酋长,玛利亚索,在大兴安岭的山林中安详离世。
在新闻报道中,玛利亚索前面少不了这样的前缀:茅盾文学奖获奖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原型、“中国最后的女酋长”、使鹿部落的狩猎能手。
“使鹿”“狩猎”“女酋长”,这几个词简单勾勒出了一位终生与山林为伴的猎手形象,这似乎比人们印象中秀美的大兴安岭更加野性。
如果给使鹿鄂温克族加上标签,我会选“驯鹿”“白桦树”和“森林猎人”。
1
驯鹿
是财产、助手,也是宠物
“狩猎离不开驯鹿,冬天雪深的时候,骑着驯鹿去打灰鼠。我有一头坐骑,它很懂我的心事,我撵驯鹿的时候骑着它,木棍朝左边指,它就朝左边拐,木棍朝右边指,它就朝右边拐。我驯服的驯鹿,不管多深的雪都陷不住它。”
鄂温克族酋长玛利亚索这样说。在大兴安岭的山岭中,她与驯鹿生活了一辈子。
“鄂温克”意为“住在大山林中的人们”,但事实上,鄂温克人主要分为三支部落:索伦、通古斯和雅库特。
年,玛利亚·索站在自己的撮罗子(鄂温克人的林中居所)旁
前两个部落都已在农耕区和游牧区定居,只有最后一支还与驯鹿一起生活在大兴安岭北部森林中——他们就是目前唯一保留游猎文化的敖鲁古雅乡鄂温克人。
驯鹿想必大家都不陌生,性情温顺的它是童话中“圣诞老人”的坐骑。驯鹿是鹿科动物驯鹿属下唯一的种类,在环北极地区广泛分布,中国只有大兴安岭北部才有。
分布在我国大兴安岭的驯鹿是全球驯鹿分布的最南端,属于西伯利亚森林驯鹿图源:中国国家地理年10期
熟悉内蒙古的《博物》作者舒泥曾把使鹿鄂温克和“使鹿圣诞老人”做对比:
如果要让鄂温克人来解读的话,圣诞老人根本不是什么神秘老头——可能只是穿得严严实实的使鹿猎民;白色的胡子是“哈气”在他们胡子、眉毛、帽檐上结起银须般的白霜。
鄂温克人过去也用驯鹿拉雪橇(东北称为爬犁),因为它们在雪地里行动自如。驯鹿走路的姿态非常优雅,远远望去,灰白的身影就像在飘浮,悄无声息
因为猎民部落崇尚分享食物的古风,把糖果等礼物分给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习惯,所以爱送礼的“白胡子”,在使鹿部落里一点儿也不稀奇。
驯鹿的特殊茸毛使它异常耐寒,宽大的脚掌则使它适合在苔原、林地、雪地快速行走,被誉为“森林之舟”。
驯鹿最显眼的是头顶那对多叉的长角,走在林子里就像会动的树木。人靠在它身上,它也不会跑开。
驯鹿对食物的要求很高,以泰加林里的苔藓、菌类和低矮的草本植物为食,最钟爱生长缓慢的苔藓。
堆积的排泄物容易让久居一地的鹿群生病,为了让鹿吃上新鲜的食物,使鹿鄂温克人一直带着驯鹿在大兴安岭的森林里四处迁徙。
传统的皮包,一般用犴皮或者鹿皮制成,过去用驯鹿搬家时可以搭在鹿身上。如今,敖鲁古雅驯鹿已列入《国家级畜禽遗传资源保护名录》摄影:顾桃
对于主人而言,驯鹿既是家族重要的财产,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宠物。
直至20世纪80年代,他们都还保留着传统的生活模式:生计主要靠打猎,而驯鹿则是最实用的交通工具。性情温顺的驯鹿用来驮人,遇到沼泽雪地就骑鹿而过;烈性的驯鹿用来驮物,搬家时用驯鹿运载东西。
搬家时将重物放在驯鹿背上,人与鹿一起在山花中穿行摄影:顾桃
玛利亚索回忆往日搬家的场景:
“以前搬家根本不用车,东西绑在鹿背上,孩子跟在后面,从这片林子走到那片林子,不管下雨还是下雪。那时候林子好,灰鼠有的是,冬天我们一边搬家一边打灰鼠,用灰鼠皮换吃的和用的东西。“
驯鹿是群居动物,肩高1米左右,体重可以达到斤。摄影:顾桃
在发情期,公鹿们为争夺母鹿时常打架,这时需要把成年鹿放到落叶松林中,让它们各自寻找领地活动。
如果你路过猎民点外驯鹿的集中地,会听到驯鹿脖子下的铃铛清脆地响彻在茂密的森林里,听上去就像是一阵接一阵的轻盈歌声。
山上的养鹿点,一般设在有水源的开阔处,夏季的山谷里,偶尔还能听到“欧吼”“欧吼”的鹿鸣。
大兴安岭驯鹿苔藓
搬家时除了寻找苔藓,还要看哪里猎场好、灰鼠多、水好、烧柴多。鹿与人搬走后,森林会消化掉他们产生的污浊。
经过几年休养,这里又会长满干干净净的苔藓,鹿和人就可以去而复返。这是驯鹿、猎民与山林之间微妙又稳固的平衡。
2
白桦树
是打猎伙伴,也是船和房子
“这里是两山峡谷,一片浓密的杂树林,有马尾松、白桦、稠李子树,遮天蔽日到处是绿色的阴影,不远处有哗哗流淌的水声,树下常有一堆堆蘑菇,十分惹人喜爱……这里是一片笔直高大的原始森林,树林里有一个小河沟,就是呼玛河的源头。”
——《猎民生活日记》
这个场景,是曾与鄂温克族人一共上山打猎、在敖乡风雪同宿的摄影师顾德清看到的。
大兴安岭、呼伦贝尔高原与中俄分界线额尔古纳河围起来的这片区域,隶属于内蒙古自治区最北部的呼伦贝尔市。
呼伦贝尔市地图图源:内蒙古自治区自然资源厅
呼伦贝尔市的东部和南部居住着如今被称为“三少”的鄂温克、达斡尔和鄂伦春等森林民族,而使鹿鄂温克人主要生活在额尔古纳河中下游东部的敖鲁古雅山地,隶属根河市。
鄂伦春族主要以捕鱼、骑马狩猎为生;
而鄂温克族主要是靠饲养驯鹿为生,也会打猎。
图为鄂伦春渔民用鱼叉穿过黑龙江冰面上的洞捕鱼
“敖鲁古雅”意为“树木繁茂的地方”,位于大兴安岭深处的满归林区。作为中国北部面积最大、保存最好的一片原始森林,大兴安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鹿、林与人,都是大兴安岭的孩子。
大兴安岭是中国二三级地势阶梯分界线、季风与非季风区分界线,也是森林与草原的界线
大兴安岭北部,我国东北的最北端,有一片特殊的森林,它们名为“寒温带针叶林”,也被称作“泰加林”或“北方针叶林”。
我国的北方针叶林是由松、杉类植物形成的森林。在大兴安岭地区,寒冷的气候、潮湿的土壤和不连续分布的永冻层抑制了温带阔叶林的发育,耐低温、耐贫瘠土壤并且喜阳的兴安落叶松在这里得以广泛生长,大约占到当地森林面积的70%。
泰加林是指分布在北半球高纬度地区的针叶林,横贯欧亚大陆与北美大陆,由耐寒的针叶树组成,覆盖地球表面积的11%,是地球上最为广阔的森林带。图源:中国国家地理年08期
与以云杉、冷杉等幽暗树种为主的阿尔泰地区泰加林相比,大兴安岭北部的兴安落叶松喜爱阳光,夏季,林间清爽葱郁;秋季会将满树针叶落光,并不幽暗,它们被称作“明亮针叶林”。
位于大兴安岭腹地的根河市满归镇,秋日白桦、山杨、落叶松一片金黄,煞是好看
在连绵的针叶林中,也赫然生长着白桦等阔叶乔木,穿梭在林中打猎,会时不时遇到这白色的高挑树木,它们填补了森林局部的空缺。
按照理想状态来预测,白桦林间的植物种类会慢慢变得多样复杂;上百年或者更久之后,它们最终被落叶松林取代。
“看,整个森林都是我的部队,我的白桦女兵多妩媚!我的落叶松男兵多雄伟!”鄂温克族猎人毛谢曾这样说
白桦—兴安落叶松林在大兴安岭只是一种过渡植被类型,属于泰加林植被演替中的过客,但白桦树却对当地居民至关重要,它们成为居民生活的一部分,见证了泰加林居民的悲欢离合。
鄂温克族猎人树上桦树皮仓房
过往很长的时间中,生活在大兴安岭北部森林中的鄂温克民族搭建帐篷、建造独木船乃至制作盒罐等生活器具都离不开桦树皮。
“撮罗子”也成为“仙人柱”,是由木头搭起的呈伞形状的窝棚,夏天以桦树皮做盖,冬天用兽皮围苫起来,是鄂温克人的林中居所。
本世纪以来,鄂温克人搬入城镇定居点,桦树皮制作器具的工艺逐渐失传。古老的传承悄然消沉,传统的桦树皮撮罗子如今也已不多见。
3
鄂温克人:有六个季节的森林之子
“森林就是驯鹿的粮仓,除了苔藓和石蕊,春季它们吃青草;夏季啃桦树和柳树的叶子;到了秋天,鲜美的林间蘑菇是它们的最爱;它们夏季渴了喝河水,冬季则吃雪。”
——《额尔古纳河右岸》
这是作家迟子建在她以鄂温克族为原型创作的小说中的描写。
大兴安岭中的“兴安”,意为“极寒处”,冬天的温度常在零下四五十摄氏度左右。生活在大兴安岭北部的鄂温克族从不逃避严寒,他们把一年分为六季,每季两个月。
大兴安岭湿地风光
最冷的季节叫“图干”;“西勒”是雪变黏的季节,大致在2、3月;“能涅”是春天;“就乌”是夏天;“博咯”是深秋;“郝米勒和”是蚊虫多的季节。
大兴安岭红柳树林雪景
对鄂温克人来说,蚊虫多的季节也是浆果的季节,蓝莓和红豆都在此时成熟。这些季节没有好坏优劣之分,在不同的季节收获大自然的赏赐、进行生产劳作,各有乐趣。
使鹿鄂温克人同森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他们用木炭在树木的砍痕上绘制图画,或是嘱托族人照顾森林中留下的驯鹿,或是改变行进路线、鹿走失或是一个家庭成员在途中得病或死亡,一些突发事件也靠图画通知给其他人。有时他们也用桦树皮块剪成相应的图案,固定在树上。
大兴安岭的森林民族和桦树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图为大兴安岭民间工艺桦树皮画《桦林驯鹿》
除了树木,岩石也经常被鄂温克族作为书写信息的媒介。年9月和年9月,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学者赵振才曾经在鄂温克族猎民的导引下,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猎场里见到了中国最北端的岩画。
大兴安岭森林中的鄂温克岩画
这些画出现在岩峰中或石崖间的石壁上,可辨认的内容有动物如犴、鹿、追逐野兽的猎犬等,表现了鄂温克古代社会渔猎、游牧的场面。
岩画中鄂温克人集体狩猎的场面。经考察,绘画颜料是含有氧化铁或氧化锰黏土构成的赭石颜料
其中有一幅围猎图是最精彩的,画面表现的是一群猎人正在围攻一只驼鹿。驼鹿是体型最大的鹿,也叫“犴”,或者“犴达罕”。
这是一种古老的狩猎方式,显示了浓重的古猎人的生活气息。在鄂温克族,这种集体猎法称之为“尤那克塔”。
8号为上文提到的一群猎人围猎犴的临摹图图源:赵振才.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的岩画古迹[J].北方文物,(04):44
“鄂温克”在本族语中的意思,为“住在大山林中的人们”,他们在森林中行走、收获、驻留,和土地交换,同自然合唱,与森林共生。
年2月,驼鹿被列入中国《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在大兴安岭其种群得到了保存与恢复。
作为中国最后一个狩猎部落,敖乡的鄂温克人曾经沿袭着世代传承的打猎规则:猎熊不能打头,猎犴要提前三天洗澡,洗去身上的人味等。鄂温克人狩猎遵循自然界的时间表,精简猎物种群的老弱病残,母的绝对不打,因为它要生儿育女。
鄂温克也是一个盛产艺术的民族,山林和自然似乎给予了他们天然的艺术气息和丰富灵感,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森林之子。
当猎枪被没收,狩猎被禁止时,呼伦贝尔市当地汉族艺术家王罡以绘画的方式缅怀逝去的狩猎文明,他为这一系列绘画命名为“陈列的历史”
图源:中国国家地理年10期
摄影:顾德清
4
鄂温克族:失落的狩猎文化
“我也是森林的孩子
于是心中就有了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亲的森林
母亲的河
岸上有我父亲的桦皮船
森林里有我母亲的驯鹿
山上有我姥爷隐秘的树场
树场里有神秘的山谷”
——《敖鲁古雅》
这是鄂温克族诗人维佳口述的诗篇,由长期追踪拍摄鄂温克族的纪录片导演顾桃在《敖鲁古雅》一书中记录。
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同鄂伦春族一样,饲养驯鹿的这一支鄂温克人也面临着从山林到定居的变革。
如今的新式撮罗子,用更简易的帆布代替桦树皮摄影:顾桃
奇乾是他们历史上第一个定居点,那是年。后来,使鹿鄂温克人从奇乾乡搬到了阿龙山,从阿龙山搬到敖鲁古雅定居点,年,他们走出大山,又从敖鲁古雅搬到了根河定居点。
玛利亚·索的儿子何协带着驯鹿在汗马保护区内寻找驼鹿
图源:中国国家地理年10期
摄影:顾桃
搬进远离山林的定居点,禁猎也随之来临。失去森林和猎枪的鄂温克人深感寂寞,曾经的鄂温克猎手改去当向导、护林员,部分族人回到山上,重新开始传统的生活。
如今,失去猎枪的族人不能再抵抗森林中熊的袭击,森林的开发使得野生苔藓不足;一些采树塔、中草药和山野果的人涌进有驯鹿的森林,丢弃的塑料被驯鹿误食导致胃胀而亡。随着玛利亚索老人的离世,古老的狩猎文明仿佛也已行将就木。
玛利亚索在撮罗子里吹口弦琴
图源:中国国家地理年10期
摄影:顾桃
鄂温克是来自西伯利亚跨境民族,离开了森林的鄂温克猎民,和离开了野生苔藓和石蕊的驯鹿一样,都很难适应山下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方式也被迫改变了:
原本作为畜力的驯鹿,现在却成了主要营生;而森林里的道路越开越多,现代交通工具畅行无阻,也不需要用驯鹿载人载物了;曾经作为出行工具的桦皮船也漂入了博物馆,逐渐驶离现代社会。
内蒙古呼伦贝尔民族博物馆馆藏文物:
鄂温克族的桦树皮船
每一个民族的迁徙都意味着对新环境和新生活方式的艰难适应。对鄂温克族来说,养驯鹿、狩猎、在落叶松林中搭建桦皮屋,这清晰而简单的生活方式,恐怕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本文来源:
中国国家地理[1]鄂温克族属于大兴安岭与美丽草原的民族.中国国家地理.年12月
[2]玛利亚-索.“我只想回到驯鹿身边”使鹿鄂温克部落
最后一任女酋长玛利亚-索自述.中国国家地理.年10月
[3]赵耀.泰加林中国森林最北的重要拼图.中国国家地理.年9月
[4]舒子.当猎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中国国家地理.年10月
[5]舒泥.驯鹿林海雪原之舟.博物.年2月
[6]顾德清.猎民生活日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7]顾桃.敖鲁古雅.北京联合出版公司.:8,41,.
[8]赵振才.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的岩画古迹[J].北方文物,(04):43-46.
[9]申璐.顾桃对谈史航:关于未知的生活,如果只是探讨,永远没有意义.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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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内蒙古自治区文化和旅游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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